MUSKY大魔王

高门公卿讲究的是食不言语。
靖王累年征伐，是与一干厮杀汉在泥浆与血污里滚爬过来的。他起卧的讲究，早是减免到令多数的金陵子弟咋舌，但少幼时蒙受的仪训毕竟是浸入了骨。再不惯这皇族虚冷张伪的种种，但在静思、独处，以及常日不甚要紧的杂务时，靖王的行仪自是显出一种他亦不知、不觉的天家煌煌。
列战英注视着靖王于灯烛的曳曳虚光中，静岿不动的侧影，心下偶仍有陌生之感。于他而言，那处险恶时，与自己及戚猛等一众属员，食饮同瓢的靖王才不过是常态。甚至在几次长冬困守孤城的顽战中，靖王是与所有的亲卫一般，靠着咽雪寒食、共席同袍，才堪堪熬到了次年春暖的大汛潮，仗着老天的丁点垂悯破了围城的困窘。只是苍天与圣人的怜意，大约都是最不定的杨花。不可捉摸，零星点点，却总随春风而至。
至于靖王，则曾想过，他的皇父或是把李伯阳那几句学到了透底。
——天地之间，其犹橐籥乎？虚而不屈，动而愈出。
靖王只是不懂，即便说是“多言数穷，不若守于中”，也终究是目可能及的败局。如何就成了不可改的呢？如何就要这般去听之、任之、纵之？他从受的所有宗学大教，都使他不可甘于刍狗之姿。
而这或许亦是天家教养的经学中，最为血腥残忍的一节。
他们皆以王臣之身生于世，却全数被悉心交予了率土之道！极尊极卑。

故此，在宫人们收妥了食桌告退后，靖王翻看着庭生做毕的课业，又随口问了几句，便打发他去左厢的暖阁再习五页大字。接紧，就摆出一番要同列战英长谈的意思。而列战英却更顾虑这靖王连日的不虞，便抢着开口说话。“殿下先歇一下。属下这便去外院召了留府的老夫子过来请脉。”
“且不用急。”靖王摆了摆手，面上颇显出几分在军中很是拿列战英及戚猛的吵嘴无奈的表情。这让列战英不得不屈从于他的主君的意见，他甚至不自觉地调整了自己端坐的仪态，来恭领靖王对他的训下。
靖王注视着列战英有些惶惶的神色，缓缓摇了摇头。他很有些自嘲地想，自己的这名副将怕是这几日都被自己吓得胆都怂了！也不单只是这几日，他如此这般吓唬这些素日性直磊落的亲卫，累得他们惊疑张皇，已是有年余的光景了。他们的骨脊硬坚得可以捱得住霜刀泼血的征杀场，但在这帝京冠冕堂皇的吃人场懵懂如童子。
天子一怒、伏尸千里。
他萧景琰看不惯这虚张、作呕的权柄，嗤笑这莫名的欲念咬啮人命的荒唐！！！就在十数年里，都浪荡在边城荒地，守抱着所谓的天道理义，实质是发作着自己的皇子气性。冷眼来看，是与自家的那位皇父一般的可笑执拗。并且在最末，他一样归来这烟云如旧的金陵，妄念自己亦可以天子一怒、伏尸千里。
这让靖王笑得几乎是猛咳了起来，眼底与鬓间俱生出淋淋冷淡的水色。列战英嚇得不能自己，膝行了两步，却仍被靖王挥手喝停。
“殿下，容属下唤夫子们来看一看罢。”
列战英仍忍不住劝了一句，只是这次靖王极快地打断了他。甚至，靖王是自榻上站了起来，走进了一步，俯首在列战英的耳边说：
“战英！你与戚猛，都只需记着与卫铮的袍泽之谊就是了。知道吗？”
“……属下，一日未曾忘记。”
“记着今日你与孤说的话。以后，也莫要忘了。”
之后，靖王伸手拉起了列战英。他指骨细长，掌中因着握剑运枪有着薄浅的细茧，此刻正因着久久不尽的高热烫得如同热釜下的卵石，指尖一点却又冷得仿佛腊月窗下的清冰。灼得列战英满心满腔的热血焰起腾升，再复归平波肃恭。他甚至哭笑不得地同靖王抱怨：“殿下原是要同属下说这个。便是戚猛那个愣货胚，忘性素来大。殿下也莫用担心他忘了的……属下们，都记着。”
而靖王瞥了列战英一眼，又一次对他说：“孤，要你记的。”
列战英张了张口，最终极重地点了下头。然后，他听到靖王极若无声的叹息。那是一种沉缓又轻淡的音线，听闻不出任何的意动起伏，却旷远如青山的皑皑白雪。这让列战英几乎莫名地想起祁王来。那大约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。他被那位故去的皇长子殿下的亲卫长领着，走进祁王府的一处宫室。而彼时尚端坐于祁王殿下膝上的靖王殿下，肃着一张脸孔来问询他的名字时，他确实在祁王殿下低低的笑声里，听到几乎同今日一般无二的谓叹。
因此，列战英亦在心中再次回复了靖王那句说话。
——属下记的。莫不敢忘。

就在这主从二人是一时静默的当口，寝殿的门廊处响起了宫人禀陈，说是前院的医官正老大人遣派了属员及仆童来为殿下奉药。列战英听了，不自觉地舒出了一口气，急走了几步出去，又颇有些呆的停下同靖王解释说，看来医官正老大人是不生气了。而因着他面上的神色实是僵得可怜，靖王也不好再拿他的这句傻话啐他，只是挥手让他爱如何便如何就是了。
而列战英迎到殿门处，医官及侍药的仆僮已在廊下全礼候传。这倒让他仔细瞧了两眼来人，心想这府里何时也有了这样仪礼周正的从员，很该赏赞责担这些杂务的内官。只是自打年前靖王进了亲王，后继冠加了七珠，王府上下诸事、人事繁杂，早已不是旧时里列战英时时都知明的了。他所熟晓的范围，竟在不觉间缩减到了靖王近前的数十人而已。此时，他不过是晃念见一看，只觉着两人身形还算相熟几分，容貌却无甚印象，自亦不知该如何招呼。这让列战英略有些尴尬，只得默然做了一个内请的示意。
待这二人随列战英进了寝殿，复又行了拜谒的大礼。那仆僮就自携着的笼箱里取了药壶斟了一碗，递转给年长的医官进奉。这医官托着碗盅走近靖王的榻前几步，又依制跪地奉举过首，恭声道：“请靖王殿下进药。”
列战英皱了皱眉，竟不自觉地前踏出了一步。而靖王盯着这医官看了一会子，问了一句：“卢夫子在方子里可添了半夏？”
那医官听了一滞，秒刻后即甩了碗盅爆起，袖中竟挥出一泓银光连绵。列战英见了，惊骇欲死，直是扑抢过去。但他近身的那个仆僮亦同样擎出利器，磕挡住了他的去路。
但所幸靖王这般问话，便是很有些疑心这医官的行举，当是有了防备的意思。不仅堪堪避开了这极近身的一击，且从枕下摸出一柄短韧，翻手便递出了一招，逼得那刺客竟踉跄退了半步，腕上直蓬出一丛血花。而暖阁处的庭生听到这厢惊人的动向，奔出来见了，不禁惊得大喊：“殿下！”靖王心下一沉，怒极了呵斥他：“滚出去！”
这刺客听了，更是急退两步伸手去捞庭生。靖王几乎是从榻上滚扑了下来，一刀追递向那刺客的后心。只是他久病乏力，平日这尽可是一击扑杀对方的一下，竟只不过在那刺客的后脊划出一条血线，短韧亦脱了手去。而所幸庭生此时毕竟也练有时日的功夫，且教授于他的俱是靖王卫下精于厮杀的悍卒，应对凶事竟是有了本能。他溜溜转了一圈，避开了那刺客的剑锋，甚至捡了一旁台案上的花器狠砸了过去。
这刺客未曾想竟有此变，被掷了正中，血污了一脸，不禁嘶声道：“王子好功夫！”且他怒意之下，更发了狠劲地直递出了一剑。而庭生却无法再避，转旋了几次以后，身后竟已是靖王。
而这说来也只是屏息间的事，庭生尚是在急思该如何去退避这一剑，他已被靖王拢至怀中。只是须臾，庭生满鼻便都是靖王身上腾腾的血气。他实未想到靖王会如此，骇得几乎呆了，只茫茫间似乎听靖王亦厉声喊了一句：“战英！给孤剐了他。”
又是一轮兵械声后，庭生感到靖王松开了自己。他颤栗一下，张目去看。襟袍之上俱是刺目血迹的列战英正拥住靖王，他似乎看来亦慌恐得手足无措。
“去叫人！”列战英用令更庭生惊惧、怒意的声音吼了一句。庭生急自地上爬起，却被一地的血污滑得又是一跌，差略便是要磕在殿门的槛栏上。
而靖王撑着列战英的托扶，缓缓坐回榻上，目光仍注视着那一死一伤的刺客，森冷犹疑。但他几是立时就有了决意，扭头看着正用力按住他伤处的列战英吩咐道：“去！需在府内料理干净。”
列战英略怔了一下，亦瞬刻明白了靖王的意指，只是惯性再问了句。“外间呢？”
“不用多事去查了。眼下闹开，怕又不好收拾的地方。无非不过是你我俱知的几位......也不尽然，或许亦是想效仿夏江的狂悖之徒。”靖王停了停，似有些萧瑟地紧了紧身上的大氅，终是没耐住地咳出了口血。可这倒反是让他舒爽了许多，挑了眉又自嘲了一句：“王世子！这，还真是孤忌惮的。”
而在庭生引着医官及诸多卫官奔回寝殿时，宫人们正大开宫室的门格花窗，室内亦已生起了数个火盆。那是上好的银丝炭火，伴着靖王惯用的松香，或还熏过前冬的白梅，几乎是在几息里就逼去了先前那种可怖的血气。只是殿柱下正被帐幔覆盖的两具伏尸，以及那素色的布幛上愈见污大的赤色，实在令人极胆惊期间发生的种种。
卫官们几乎是一拥而入，嚷喊着去看靖王。而列战英大约是极怒地呵斥了他们什么，这些惶急的莽汉立时退了几步，容后厢奔着也难以赶上他们的医官们上前，视看靖王的伤处。
这倒让靖王瞧见了亦立在后面的庭生，便抬手招了招，示意他先过去。庭生怔了一下，赶了几步上前，跪到了靖王的榻前。
“怕不怕？”靖王伸手拍了拍庭生握紧的右拳，低声问。而大抵是由着失血，他的手冰得庭生心中一紧，又突得想起先前靖王抱他在怀，挡去那刺客一扑的前事，瞬时里竟克不住有些哽咽，但仍摇着头低声答复道：“殿下！我不怕。”
靖王笑了起来，竟继续夸他。“好孩子。”而庭生此时正距着靖王极近，他见到靖王虚掩着的大氅之下亦同那盖尸的幔布一样，漫着团团的颜色，赤如霄花，腥甜馥郁。他不由得亦再次说道：“殿下！我不怕。”

之后，庭生便被列战英送领着回去自己的那处小院休息。待次日晨起，他依着惯例，仍同两个搭伴齐去府内操演场习操。而素日的这般时辰，卫官们都不过时练些拳脚气力上的简易功夫，今日却是一队卫众分作两队、着了重甲，在场上呼喝奔马。列战英亦一样服了甲胄，提着马鞭、拄着柄庭生从未见过的长刀，立在将台上紧盯着这些卫官奔冲急转。
庭生的那两个搭伴俱大感新奇，又有些悚然于卫官们的腾腾杀气，很是有些踌躇地四下张望，想找个相熟的卫官问个一二。但庭生拦了他们，他看着那片已被奔马跑踏得无有寸草的黄土地，慢慢地同自己的这两个搭伴说，怕是王府在备着春猎的操习了，我们回去庭内习操也就是了。


-tbc-

我保证！下次宗主就可以上线了……
我又无耻地帮靖王府的迷弟们加戏了！他们应该给我买鸡腿。

此外，因为加梗太多。我改了序号……md！为什么变连载了！说好的卖梗的啊！